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奉仙湖(6)

關燈
奉仙湖(6)

眼前, 那道修長的身影冷不丁再次靠近,金燦燦的眸子瞇成一條縫,眼神像冰冷的蛇黏膩緩慢地游走在她每個部位, 時不時呲出淬了毒的尖牙警告膽大包天的少女,仿佛要將人生吞活剝了。

步茸喉嚨發緊, 這具身體面對禍神時會不自覺地打冷戰,是水族刻在骨子裏的生存恐懼, 她後脊梁泛起陣陣麻意,嘴唇抖了幾分:“我們只是想來殿內躲躲, 沒想到會打擾清凈。”

“騙子。”禍神環伺後,彎了彎眼眸,他唇線鋒利, 細長的指甲中還沾染著腥味,凝固出淺淺的血痂,就這樣一下下來回刮蹭著步茸那條漂亮的天鵝頸, “他, 我倒是能被這蹩腳的言論說服, 可你呢,目的性太強了, 小首領。”

禍神早在暗處看到這兩個水族人的舉止和行為。

水師後代膽小怕黑,恐懼禍神殿每一處,而旁邊略高點的女孩,看到神殿裏藏著困廟毫無驚訝,遇見彌漫的紅線囚牢更沒有半分震撼, 她肩上藍光亮眼, 額間有金色胎記,身份自然無須多說。

步茸破天荒地攥住了禍神手腕, 她與他對視:“我希望你可以答應我接下來提出的條件。”

禍神眉眼間壓抑著幾分可怕的煩躁:“水族人不都很喜歡與福神還願麽,我是個什麽東西,掌管著什麽,你應當知道吧。”

步茸另一只手也搭了上去,十根手指頭交疊在一起,肉碰肉,掌心合起來的下方是禍神冰涼的腕骨。

她此刻看起來很像在虔誠地祈禱。

卷翹睫毛因為控制不住身體的震顫而楚楚可憐。

但偏偏,少女說出的話又帶著些偏激,在整個水族傳承中顯得格外大逆不道:“他們是他們,我是我,我只想當你的信徒,對你許願。”

水族人和神明的羈絆頗深。

尤其是首領。

歷任水族首領都會有一次向神明許願不用還願的機會,願望一旦對選中的神明許下,神明便會為信徒完成亙古不變的效力。

往往,水族默認的神明只有福神,否則也不會每逢儀式時福禍兩神從仙洞出來,福神被視作祥瑞附身在水師身上庇佑今年與來年風調雨順,水族無憂。而禍神每每出現都會把禍端帶給水族人,才被暫時囚在神殿,用這些屍體裏生出的紅線拴住一半神魂削弱禍端產生的危害。

幸而每次禍端產生的威力只夠波及那些原本就有病竈的人。

自從占據這具身體後也繼承了這具身體的記憶,以前的小首領要什麽有什麽,啥也不缺,所以沒機會動用。

願望對於神明來說,更像是某種契約精神。

步茸用了些力氣握緊,直到那雙摩挲脖頸的手聽到肺腑之言後微微停頓。

良久,神明眼中籠罩著一層陰冷的濕氣,從未有過誰對避之不及的“禍”去祈求過什麽願望。於他而言,步茸無疑是在挑釁、是在嘲諷,是妄想將他玩弄!

嗓音逼近壓倒性戰栗......

他垂眼,毫不在意地問道:“你的願望還保留著?”

表面輕飄飄,俊美的臉上浮著虛無的淺笑,然而,心裏湧動著奇怪的狂流,早就判了罪。

如果膽敢再騙他,就算被紅線束縛住半條神魂、就算眼前的人是水族未來的首領,這身避之不及的禍將會像陰溝裏糾纏不休的黑色黏液侵蝕、灼燒她每寸肌膚,每條肋骨。

殺死一個脆弱的人類就如同碾死螻蟻那麽簡單,揮揮手便能將步茸的屍體化為泡沫溶解在這片水域裏。

可當禍神的視線對上少女晶透的眼眸。

兩兩交匯時,他似乎看到了那雙深瞳下藏著淺黃痕跡,夾雜著偽裝。

這一刻,步茸的面孔雕零。

在禍神眼中窺得‘漂亮人偶’,雪般肌膚,小巧鼻梁,濃密發絲蓋住大部分臉頰,圓潤的下頜微微揚起,嘴唇張合中透著紅潤。

這樣的女子才是步茸真正面貌吧。

可誰給她的膽子竟然與禍神有肌膚之親的接觸?

神明豎起瞳孔,裏面藏著兇狠,步茸可不是什麽表面上單純美麗的小首領,而是被侵占軀殼的.....異類。

辨析不出本體,反而感到了同源的力量。

這股神秘、恐懼、卻又帶著祝福的加持,誘得他渾身上下冒起雞皮疙瘩。

禍神瞳孔收縮,頓了頓後,先一步移開目光。

說來也奇怪。

步茸居然能令他產生某種驚慌,程度強烈到身份顛倒,先移開目光的怯意來自上位者的威懾,比他矮不少的家夥,哪哪看起來都是小小只,豈會超越神明?但往往越刺激、越捉摸不定,就越讓他像吸食各種毒素那般,好不容易找到了新的毒物,新的產生不了抗體的東西就不受控制地興奮。

他喉結微動,神色淡漠地吞咽著唾液,似乎在回味兩人親密接觸後傳遞而來帶著麻意的感官差,實際上,扣住步茸脖頸的手指已經逐漸發力!

倘若印證眼前的少女還在騙自己,眨眼就能將她化為烏有。

禍神的力量就是這樣強大,詭異,陰暗。

他要讓她記住,神明是不容小覷的。

幾乎是同時間進行,禍神力道加重後就像古代的站枷刑具,半吊懸空,逼得人喘不過氣,窒息而死,想自殺都沒有辦法,生命完全掌控在對方手中。

而下一秒,步茸卻從艱難的呼吸中吐出鏗鏘有力的回答,在瀕死的結局中殺了個漂亮的回馬槍。

她的神情遠比原主身軀要強大許多,從本能恐懼中、從身體率先越過大腦做出逃避反應力生生抑制住,直面應對。

只用了一個字。

就逼瘋了這位陰暗的神明。

她說,是。

意思足夠明顯,願望還保留著,沒有用過。

單單的‘是’字完全對他打開了邀請的大門。

仿佛毒物在飽含惡意的勾引,似乎在吹耳邊風,「不用懷疑,步茸選中的神明就是自己」。

只要對他屈屈手指,再丟塊帶著香味的糖果,就能昭告他,「快點落入已經設好的圈套裏吧」。

步茸順勢低頭,下巴從崩起青藍色血管的手背蹭了蹭,她誇張的表達誠意,在對方情緒波動時又見好就收。

禍神面上掠過詭異的痙攣,臉頰兩側的金色紋路妖異發紅,他本以為能夠視若無睹,卻恐慌似地連忙抽走禁錮住步茸脖頸的手指,留下少女在他手臂兩側那幾道濕漉漉的抓痕。

他惱怒極了,表情晦暗不明,連帶著身後的廟宇抖了幾抖,突兀開口,極力克制著喜怒莫辨的神色:“一而再再而三的戲弄我,好玩麽。”

“如果神明不信,t那就試試看好了。”她說得輕松,尾音漾著笑意,“看看我現在許的願望能不能只傳達給你。”

禍神伸出修長的指節,輕輕點在氣泡之間,神殿沈悶的大門緩緩打開:“最後一次離開這裏的機會。”他的瞳孔倏地移向旁邊那個瑟瑟發抖,在步茸與他劍拔弩張時龜縮在碩石陰影下的水師後代,喑啞著嗓音呵斥,“還不走?”

越兒手腳並用就往外面逃竄。

步茸攥住了哥哥,她拎著那件薄紗的衣襟:“急什麽,等我達成所願再離開也趕得上儀式。”

越兒嚇哭了,其實心裏的確被禍神俊美容貌吸引,可水師一族能跟神明溝通,這是從小的本領,就在剛剛,禍神是真的想要殺掉小首領.....

他讀取到的神識,共通的五感,那便是禍神有無數種弄死步茸的方式,甚至不需要大費周章,一個眨眼,一處呼吸,就能當場讓脆弱渺小的人類暴斃,她的腸子、血液、骨頭將會吸引最兇猛的紅腹魚群頃刻間埋沒掉;她也可以死於困廟中水草下隱藏的危險,被萬荊穿心;甚至只要施舍點血液彈到她額頭亮起的胎記裏便可令她長眠不起......

步茸不想看著哥哥心理防線崩潰,指著禍神說道:“他不好看麽?”

越兒半咬著嘴唇:“好看的。”

步茸笑笑:“那他可比福神嚇人?”

越兒不敢擡眼直視,默默搖頭。

“喏,上趕著去被附身幹嘛啊,是美人不香還是這地方不漂亮?”

越兒看著雲淡風輕的小首領,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也就只有她敢當著禍神的面調戲,但步茸說得又沒有錯,找不出反對的理由,只能可憐巴巴看著那扇打開又閉合的大門。

禍神冷呵一聲,神情多了絲猙獰,困廟的燈火全紅,此起彼伏的波濤在叫囂兩位不知死活的家夥。

步茸環胸,昂著下巴:“考慮好了嗎?要試試看麽。”

憑借著記憶,如果要跟神明結締願望契約,似乎得頭對頭,四不像的胎記需要跟神明臉上的金印融合才行,心中的願望自然而然就會傳達到神明的靈識中。

禍神露出嫌惡的態度,他仍然無法相信會有人放著至高無上的福神不稀罕,放著財富、健康、好運、福氣、平安不要,偏偏跑來向他這禍運纏身的墮神去許願,那些巴不得困住他全身的紅線、建在神殿的困廟就是最好說明,不僅僅是水族,仙洞外的神官們也在忌憚他。

步茸卻沖著禍神的方向徑直而去,她每往前邁一步,他便向後撤了一步。

少女眨著亮麗的眼睛:“為什麽要否定我?是不是這麽多年來,自從你誕生後,他們都不會選擇你,每次通神儀式因為福禍相依的捆綁,福神賜福,身為禍神的你不得不跟著,但她受的是全民敬畏,而你呢,只能被懷揣戒心的水族人關在這全是紅線的神殿裏。就沒有人試圖向你許願麽?”

禍神豎起的金色瞳孔隨著步茸不斷拉近的距離收縮擴張,像犬貓的眼睛,時而變圓,時而細長,時而變成一條線。

她笑了笑,自問自答道:“我猜,沒有。”

有那麽一瞬間,越兒眼睛茫然,他感知到了禍神的陰郁,有些痛和不甘卻又對神職的屈服。

步茸輕嘆,越兒感受到的,她都能感受到,拜超感官知覺所賜甚至更清晰更強烈:“你該高興才對,格外珍惜唯一的一次‘香火’。”

禍神很不喜歡被人圍困,眼裏藏著殺意,目光陰森,低眸看向那細嫩的脖頸很想握上去折斷,將頭埋在她的肩周處露出尖牙撕碎!

“給你吧。”

她掰開他垂落的手指。

放在掌心上一枚硬幣。

那是步茸投入公交車的回乘票。

“就當我拜神用的供錢好了。”

龐然的身影籠罩著她,眼尾泛著紅,似乎快要將人看穿。

他洞悉步茸的神情冰冷,視線越過雷池肆意探尋,勢必要從頭到尾每個縫隙和孔洞都不放過,好好審查一番找出端倪。

可,禍神失敗了。

他的確拿她沒辦法。

如果她真的是信徒。

手心裏,硬幣沈甸甸,結出密密麻麻的銀絲,看得見的羈絆把他們包裹起來。

禍神一僵,沒想到會如此。

他的表情無堅不摧,但顯然有些不知所措,似乎在思考接下來該怎麽做。

好半晌,才真的像個能幫人實現願望的神那樣,故作豁達:“你的願望是什麽。”

步茸揚起臉:“我可以幫你找到菩提木,這是我的條件,一個條件換取一個願望,不讓你平白無故付出,我也幫了你。”

“不平白無故的付出.....”

禍神還在喃喃自語。

“對。”步茸又像之前那般堅定。

這麽堅定的表情,禍神被震得渾身發麻。

步茸歪了歪頭,冷靜道:“我的願望是。”

明明她就這麽站在他面前,他卻看到了獵人關上了籠子,而自己淪為了自動走進去的獵物。

“倘若有一天,福神消失,你絕不準踏出仙洞半步,更不要為水族覆仇。”

“外面的世界.....”步茸腦海裏不斷回憶著中轉站山河破碎的畫面,“會因為你而生靈塗炭。”

禍神喉結滾動,若有所思,眼神嘲諷,她就這麽浪費了個願望,比如向禍神許願,小首領所厭惡的一切都會幹癟枯萎蕩然無存。

這願望算什麽?

縱使福神消失,他也沒想過要出去,外面的事物與他何幹,水族生死又算得了什麽?報仇麽,才不會為了區區水族背負剝削神位落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下場。

他想到什麽便說出了什麽:“你浪費了一個願望。”

步茸懂了禍神的意思:“沒有。”

“我不會做出你說的這些蠢事。”他偏執地重覆著她說過的每一句話,“福神消失,不會踏出仙洞,更不會為水族覆仇。”說完,就靜靜等待她還會說些什麽。

“那就好。”步茸聲音輕快,“來締結契約吧。”

記憶中,原身見過其他水族與神明締結契約時的場景。

只有締結成功,心上的這塊石頭才會落地。

禍神僵住,羞赧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耳尖通紅一片,遲遲沒有別的動作,被少女盯得丟盔棄甲,心虛之餘低下了頭,用不太真切的聲音呢喃著:

“我。”

“我不會。”

他沒有這個頓悟能力,也沒有信徒來找他。

更,更沒有人教他神明與人類締結契約許下願望時該怎麽做。

步茸微訝,卻沒有說話,而是主動向前方伸出了雙手——

穿過他的身體,擦蹭著漲紅的耳尖,最終捧住了禍神的臉頰。

這次對視後,禍神沒有閃躲開眼神,像某種天生的引力般癡癡望著。

她被他炙熱、清澈、宛如烈陽的眼神燙了一下。

與其說他是高高在上,被忌憚害怕恐懼的禍神,不如說無人關心、無人信奉、人人喊打、唯恐避之而不及,永生永世被嫌棄的可憐蟲。

步茸踮起腳尖,踏上他微微曲起的膝蓋與神明一般高,額頭抵著額頭,包裹住的銀絲越纏越多,在外面結成厚厚的繭狀。

金紋與胎記融合後,禍神感受到了。

她沒有騙他。

說出來的話跟要實現的願望是一致的。

神明偏開側臉,將鼻尖靠在她的頸窩,脖子上青筋凸起,吸吮出金紅色的痕跡,如印章般允諾了。

半晌,硬幣回歸原樣。

步茸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她笑笑:“越兒想在神殿躲一躲,他不太喜歡被福神附身。”

禍神看在步茸的面子上,問了句:“你想跟我回仙洞麽。”

越兒楞住。

禍神本不是個喜歡廢話的神明,他卻再三解釋:“我不會對你怎麽樣,只是無聊,想找個水族人說說話。”

似乎也在看向旁邊的少女。

如果她答應了,他很樂意直接帶走唯一的信徒。

可步茸卻像故意看不到似的,利用完就拍拍屁股拍拍胳膊,兩袖清風全當睜眼瞎。

越兒想了想,這次就算躲過附身的時辰,回去免不了刑罰,跟禍神離開說不定能解燃眉之急,於是人魚的尾巴搖擺著,像只小狗:“我跟您回去!”

步茸摸摸下巴,隨著越兒做出的決定,她百分之百確認了越兒的身份,是哥哥沒錯。

步越,八級工玉匠卻只會t雕木頭,各種各樣蛇蟲鳥獸樣樣傳神。

本以為是哥哥獨有的手法。

可水族人是無法做雕工的,木頭遇水會腐爛會變形,而越兒又是水師後代身上每一處都不允許有傷口否則將會對附身的福神失掉敬畏之心。

這門技藝,大概只有.....

步茸接觸過之前對她有記憶的禍神,並不像現在這麽難以靠近,他神秘倨傲,隱約透著溫和有禮的貴氣,似乎美麗又致命的東西就該如此陰邪。

而不像現在這般炸毛。

她終於明白了。

眼前一高一矮,一神一人。

哥哥是照著禍神的神態、氣質、學習的。

他不僅僅學習了高超的手藝,在禍神的影響下,步越身上那股優雅與臨危不亂的勁兒逐漸放大,否則,步茸想不到,明明膽小如鼠怕黑的越兒,又怎麽能長成美好記憶裏哥哥的模樣。

被神明親手要去的孩子,在孤寂的仙洞裏,他會的東西肯定也傾盡全力一並教給了哥哥。

步茸心中的謎團又少了一個,她揚起笑容,接下來得去看看那福神到底長了張多麽可怕的臉!

於是,她頭也不回地就朝神殿外走去。

禍神看著那抹身影,升起莫名的煩躁,這種給了希望又突然抽走的感覺不太美妙,好不容易擁有了信徒,哪能這麽輕而易舉地讓她跑掉?

那扇門牢牢扒著,任步茸怎麽拽都打不開。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